寒冷的十二月,中原大學校醫室裡,披著白色醫袍的男子坐在辦公桌前,與其他兩名女性護理師不同的是,他胸前名牌上的職稱寫著「校醫」,應該是名字的欄位卻留著空白。
他一邊對著電腦輸入今天校醫室器材的使用狀況,一邊聽著因為腳受傷來換藥的女學生和她的朋友們和身旁兩位名叫紫燕和柳霞的女性護理師聊天,偶爾當話題轉向自己時回應一下,直到學校放學的鐘聲響起。
「好了!已經下課了!妳們這群翹課的同學也該乖乖回去了吧?」將視線從電腦上移開,看著這群感情好又活潑的大一新生們。
「我們可是優良學生,才不會翹課呢!是這節沒有課才來陪校醫你聊天的啊!」那名膝蓋包紮完坐在椅子上的女同學,笑得開心,完全看不出來半小時前換藥時痛得臉色蒼白,苦苦哀求拆紗布的時候輕一點,那慘叫之淒厲,讓陪伴的朋友和護理師們笑得喘不過氣來。
苦了他盯著拆到一半的紗布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想辦法轉移她的注意力,導致換個藥而已,卻花了將近十分鐘的時間,因為其中三分之二都用在安撫她。
「那還真是委屈你們來陪我這中年大叔了。」
「那是!看我們對你多好,所以下學期的護理課來教我們班啦!」那得了便宜還賣乖的模樣令人忍不住想動手教訓一番。
「哎呀!同學妳不把我們放在眼裡啊?明天妳換藥就交給我好好的處理一下,也不能和校醫求救喔!」在旁邊的柳霞看著那剛包紮好的腳,故意這般說道。
「咦?柳霞姐姐妳最好了啦~不要這樣嘛!我也很喜歡妳們的啊!」這話讓全部的人都笑了。
他搖了搖頭,這群新生比以往來的活潑,年輕人有活力是很好,但有時候真是令人招架不住。
「好了好了,妳們趕快去吃晚餐吧。」確定沒有任何遺漏的資料之後,他關上電腦,開始收拾東西。
「那我明天再過來報到,校醫再見!姐姐們再見!」女學生拿起放在一旁的枴杖,在朋友們的陪伴下離開校醫室,遠遠的還聽見晚餐要吃什麼的討論聲。
「那麼我先下班了,明天見。」他將脫下的衣袍掛在屬於他的衣架上,打了下班卡後拿起隨身背包,離開校醫室。
☆
下了公車之後,天色已黑,他打開放在腳踏車上的車前燈,緩慢的踩著踏板回家。
沒想到距離那件事情已經一年了,離開醫院的事情宛如昨天才發生一樣的清晰,連情感也是。
每每回想起來,那種椎心的痛楚依舊在心裡頭鑽著。
當時離開醫院的他哪裡都不想去,就只是待在家裡,不斷翻看最新的醫學報告,像是新手一樣買了畜體回來練習開刀和縫合等技巧,一邊在紙上紀錄與人體的不同處,還有模擬開刀時可能會發生的各種狀況。
他自己也是醫生,理智上清楚的明白自身的狀態不正常,已經到達病態的程度,但只要停下雙手,那種椎心刺骨的疼痛和罪惡感便會充斥全身,令他喘不過氣。
有時夜深的時候,清醒的他會嘲笑自己像個吸毒者一樣,有戒斷症候群,只要一停下手就感到焦慮不安,難以忍受。
他沒有多餘的心力去照顧任何事物,無論是房間還是他自己全部都狼狽不堪。
這樣的狀況持續到兩個月後,他在醫學院時期要好的學妹──茹琳,請人開鎖後直接闖進他家,看清楚他的狀況後,二話不說直接賞了他一巴掌才結束。
還記得,他宛如親妹妹一般疼愛的學妹,用那漂亮靈動的雙眼瞪著他,語氣不善的說:「你醒了沒?還以為你死了,結果在這做大頭夢嗎?」
茹琳勒令他到浴室去好好打理自己,說之後還有很多事情要處理。他手裡拿著刮鬍刀,看清楚自己長滿鬍子、雙眼頹喪無神的模樣,還有從雙手傳來的疲倦感,他突然了解自己的這一段時間的作為所代表的涵義,包括他所害怕的事。
他一邊笑著臉上塗刮鬍泡一邊想著該怎麼向茹琳道謝,花了一段時間才好好的將自己打理乾淨。
踏出浴室,看著遍地或寫或畫滿的紙張和書籍、工具箱打開著,裡面的手術用具上還沾著血,鼻尖隱約聞到應該是從廚房傳來腐敗的臭味……
眼底映著這雜亂不堪的模樣,他搖了搖頭,這下他該佩服鄰居和房東竟然沒有報警了,他這麼想著,挽起袖子動手整理房間,一邊和站在一旁觀看的茹琳聊天,問問她和男朋友最近的情況,老師的身體狀況等等話題,這兩個月頹廢病態的生活像是沒有過一樣。
茹琳看著像是兄長一般的男人,看起來像沒事一樣整理房間和自己聊天,但她明白,他心裡有個結打不開,像是當她問要不要去她所待的醫院工作的時候,那瞬間的僵硬和停頓她都看在眼裡。
「學長,你也知道,沒有過醫療糾紛就不算是外科醫生和急診醫生吧?你之前也沒有少遇過這種事情,怎麼這次就讓你跟死人一樣了?」茹琳隱約知道發生在這男人身上的事情,不是一件醫療糾紛這麼簡單,不過她也只是試探性的問著。
「唉,茹琳啊,這件事情很複雜,你還是不要懂比較好。」他將手術用品洗乾淨後看了許久,覺得放進消毒箱可能也不夠乾淨,還是選擇丟掉,之後再買就是,衛生比較重要。
「膽小鬼嗎?不敢回醫院工作了?」雙手環在胸前,茹琳用鄙視的眼光看著。
「……」他張開口,卻不知道要說什麼,結果又是一陣沉默。
「算了,只要你人還好好的活著我就可以和老師交代,其他的我就不管你了。」茹琳從隨身包包裡拿出一封信放已經整理乾淨的客桌上,收件人上寫著杏花君,「這是那個叫溫皇的傢伙讓我拿給你的, 我看過了,是去中原大學擔任護理師,醫院沒有辦法待,這邊你總可以了吧?我放在桌上你自己看,我要回去 找老師了。」
「茹琳啊……」他深深的感激茹琳的不過問,還有今天的幫忙,只是感謝的話還沒說出口就被打斷。
「不用說謝謝,我的禮金你包大份一點就好。」茹琳的笑容,與他記憶中剛進大學時期一樣令人難以忽視的漂亮和張揚。
「什麼?」他剛剛是不是聽到什麼了?禮金?
「我跟濤君決定等現在的工作穩定、賺一些錢之後就會結婚,我等一下也會跟老師說,就這樣,再見。」茹琳說完,頭也不回的走出他家的大門。
「這不是還好幾年的事情嗎?」他看著那扇關起來的門,突然有點懷念剛進醫學系的他們,對於未來有著許多遠大的夢想和抱負。
整理完房間後,他拿起茹琳留在桌上的信,仔細的看上一遍,又花了一頓飯的時間詳細的思考。
溫皇和茹琳推想沒有錯,以他的狀態暫時沒有辦法在醫院工作,但他還是想從事醫療的行業,或許,大學的保健是老師也是個不錯的選擇。
一晃眼,在中原大學就待了一年多。
中原大學和苗疆醫學中心有合作關係,定時會有醫生到中原大學駐診,而那位醫生通常都是神蠱溫皇,因此當神蠱溫皇用醫院事務繁忙的理由,和學校推薦「我身邊有適合的人可以來這裡當護理師」,並且說明他也有醫生的執照後,中原大學很快的就調出面試的時間,用半年約聘的方式錄用他。
他能解學校會用約聘制度的原因,在學校高層們知道他叫「杏花君」時,有些人顯然受到醫療糾紛新聞的影響,對於他有些的負面觀感,所幸不是所有人都如此,當時身為學務長的史艷文也在場,他提出後續處理的新聞,並且和其他人討論過後,最終才決定使用約聘的方式。後來史艷文說要帶他去認識學校的時候,還和他道歉,說他目前只能替他爭取這樣的待遇。
他記得當時,他誠懇地向史艷文道謝,當初若不是史艷文幫忙說話,他也很難在學校裡面待太久,更別說有機會用「校醫」這般正式的身分留在中原大學裡。
☆
回想到此,才發現自己所住的公寓就在眼前。
他將腳踏車停在公寓附設的停車場,後走到公寓大門前停下腳步,低著頭從包包裡找鑰匙,卻意外地聽見細小而微弱的聲音。
他仔細地聽著、依循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最後在公寓旁的小巷子中發現一隻呼吸微弱、幾乎張不開眼睛的幼貓躺在紙箱裡,他在附近尋找一陣子,卻沒有發現其他幼貓。
隨著幼貓的叫聲越來越微弱,最終,他脫下外套將幼貓小心的包好,輕輕抱在懷裡,用手機叫了一台計程車後往認識的動物醫院趕去。